2019年11月1日 星期五

與鍾理和的通信

這是2018年時一個台灣文學復興企畫,因為朋友是鍾理和NPC之一所以我也被叫來參加XD
只可惜當初說會印成實體信件卻可能寄丟了沒收到,把他貼上來以玆記念。


寄給 

小五君:

  獲賜地址,心中喜慰莫可言喻。苦恨無緣相會,聊寄之筆墨,藉以連繫。

  每當我拿起筆來,就苦於不知如何措辭,寫寫文學活動吧?根本就談不上。除開看了點書,自年初以來就幾乎停止了一切文藝活動。因此寫來寫去,不免就扯到教人心煩的生活瑣事上,這樣一來,就難免嚕囌了。怎樣好呢?

  說到創作,更令人氣短。寫出來的東西無人要,要的東西,卻也難得出版,嘔了心血,還算白費。也許不夠堅強,但我常不免這樣想:究竟我們寫作的目的何在?難道我們必須永遠做沒有報酬的工作嗎?當這種灰色的懷疑在噬囓著心葉時,我有什麼辦法再教自己坐下來寫作呢?

  我正在看《梵谷傳》,很感人,看到描寫礦區的部分不禁為之落淚,要真正做人是這麼不容易的,可嘆可恨!不知您最近都讀何書?美濃交通不易,總覺得要脫離文藝的世界了,還要勞煩您帶來新的書訊,深自感激。

  就此擱筆了。敬祝
快樂

小弟 理和 上
四月二十六日

寄給 

  上月由開初起心裡便在等待某種東西,一直到月半,等待的東西終於沒有來。於是終日忽忽若有所失。後來才想起自己原來是在等待您的信函,自您沒有來訊後,和您的距離彷彿已變得很遠很遠,無路可通,不免沮喪失望,於是孤獨感深深把自己包圍起來。

理和
三月十九日
寄給 鍾理和

理和先生鈞鑒
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收到理和兄的來信深感抱歉,因近日外務纏身無暇他顧,歇整完畢後才看見理和兄的來信,故急急提筆書寫,若有詞不達意之處,望請見諒。
    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 理和先生提及寫作的話題,小妹最近深有感慨,說來慚愧,小妹的男友喜愛閱讀現代流行的輕小說,故在二十有六的年紀立志開始寫作,發願投稿比賽,出道成為出版作家,小妹認為,身為伴侶應該要支持他的夢想,但羞於啟齒的是,小妹的男友僅有三分鐘熱度,嫌自己字醜不願紙筆書寫,非得使用電腦打字,而將近半年前,他的電腦故障,口中一直說著要給人修理,但遲至今日未有任何作為,成天與友玩樂,寫作一事,當然也就擱置至今。

            小妹認為若要貫徹自己的創作之路,必是孜孜矻矻,不能受外物所累,像是修築道路一般,人獸踩踏草木所成之獸徑也是道路、鋪上漢白玉,精雕細琢的聖道也是道路,不管過程如何,但若持續在原地不動,道路就永遠沒有辦法到達目的地;小妹覺得,理和兄不必執著於讓人看見與否,甚或執著於是否得到報酬,因為世間知音者幾稀也,若是在千萬人之中,僅得那一人,也是此生之幸,所以管他是流水帳也好,百般斟酌的作品也罷,請理和兄持續的創作下去吧。

            說到新的書訊,小妹最近在閱讀一部中國小說《盜墓筆記》,闡述一個盜墓世家的二世祖因緣既會,誤打誤撞開啟盜墓之路,從而捲進牽連三世的陰謀的精采故事,小妹自剛進大學時開始閱讀,心心念念了十年之久,總算等來一個開放式結局,還曾與同好友人同遊故事主角,同時也是作家的故鄉杭州,看著西湖的美景,其內心感動不可言喻,這部小說的作者也是苦過一番才有今日的成就,還請理和兄不要對創作之路失望,持續的寫下去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敬祝 安康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妹 小五

我寫太慢啦QQQQQQQQQQQ
寄給 

小五君:

  接悉大函,不勝感激,您所言之《盜墓筆記》,應是很有意思的作品。我的看法是,寫長篇唯其是看題材,人生經驗必須豐富。因此,寫長篇成功,幾乎都是在有了相當的年齡之後。歷看世上那些不朽的作品,都是完成在作者中年以後,是絕非沒有理由的。據我透過您的描述來看,《盜墓筆記》一書顯有特出的題材,正是在這方面大大地發揮了。您所說的話,小弟理和受益良多,也請您的伴侶務必繼續努力,知道有同道對精神上的鼓舞是很大的,高興尤其大。

  說來慚愧,和君大談文藝,我的生活中卻是嗅不出一點文藝的氣息,它是平凡、庸俗、瑣碎,充滿了憂愁、艱難、疾病和苦悶。我個人在這裡獨來獨往,不為人理解和接受,沒有朋友、刊物、文會……。我常常會忽然懷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?

  也許你不會相信,我不但沒有工作房──書房,也沒有寫字檯。我寫東西幾乎是打游擊的。紙,一枝鋼筆,一塊六寸寬一尺長的木板,這是我全部的工具;外加一隻藤椅,一堆樹蔭。我就這樣寫了我那些長短篇,和《笠山農場》。我早就懷有要給自己做一間書房的心思,但生活迄不讓我的算盤按自己的方式打,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還須利用那塊木板來寫我的東西的。

  讀了這些報告,我想你就會明白如何我不能經常有作品獻出來了。當然,我的意思並不是指木板──它已給我完成了不少東西,對此我應該滿意──而是指迫使我一直不能不用木板寫作的最根本的東西──生活。真的,這些年來我確實吃夠了它的苦頭。

  自本年二、三月起,身體一直在疾病與健康之間浮沉輾轉。你說有病吧,又沒有顯明的症狀;你說健康吧,卻又渾身都不好過,幾乎沒有一日感覺到人生的樂趣。加之,生活捉襟見肘,大兒子初中畢業了,升學發生問題──在在令人灰心沮喪,因此情緒惡劣而低沉,文藝活動幾乎是停止了。如果能從此擺脫寫作也未嘗不可,偏偏此心不死,常懷望風嘶鳴之慨。但也唯其如此,才愈發加深了內心的苦悶。

  我最近有一個計畫,打算在秋雨過後的八九月間開始養雞。先養五十隻,然後漸次增加,最高目標到四五百隻,不知您以為這計劃如何?此事對我今後的生活──家庭的,文藝的──都有極大的關係。我寄予很大的希望,這幾乎是我的背水一戰,不成功,則一切都完了。第一個我不知道還能否繼續寫作。

  又嚕囌了。下次再談吧。也希望多給我寫信。祝
快樂

弟 理和 上
八月二日
寄給 鍾理和

理和兄鈞鑒:

       看見理和兄的生活景況,不禁讓人擔憂,是的,作家是只食夢獸,只是吃夢想是不會飽肚子的,這獸總歸還是得吃米飯,當沒有夢想也沒有米的時候,不管是什麼東西都得餓死,我認為養雞一事值得一試,養了幾隻,不管能不能有什麼產值,至少雞本身就是食物,指不準還能多下些蛋。

          小妹能明白被生活所拖累的感受,雖不到三餐不繼,但近日年關將近,小妹在年前轉職,没了老闆發的年終獎金,過年返鄉成為一個很大的問題,在外租屋已經生活不易,如何準備給長輩與孩童的紅包,讓長輩不至於擔心小妹在外生活是否困難,同時男友也因為受傷沒有工作,看著存款以驚人的速度消耗,小妹簡直如熱鍋上的螞蟻,可卻束手無策。

          但是生活——生活本身,不就是集所有繁雜、庸俗、瑣碎甚至不堪的東西給累積而成的嗎?每個人都是在這堆東西裡頭奮力掙扎,匍匐著求前進的,在能夠有餘力做其他的事情之前,首要任務是先存活下來,站穩了腳步,再去追求其他,否則若腳下是空的,做什麼事情都會覺得不能踏實。

            理和兄,小妹認為若還懷抱著寫作的心,則無處不能寫作,像是養雞吧,字就像是浮在沙地之上,農忙時,彷彿芭蕉葉能刻出文章,生活是寫作之基礎,而寫作能夠成為生活的動力,若是感覺苦悶之時,就給小妹寫幾封信吧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祝 養雞成功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妹 小五
寄給 

小五君:

  李兄和清秀兄說我在從事某種工作,這只是說到我的希望而已。至於實際的我則仍是那樣,不生不死,亦生亦死。工作倒是想,但限於體力、時間和更實際的事情,心有餘而力不足。說到這裡,我又想到來信中所提到的書籍與出版之事。我們寫來寫去,到底為了什麼,令人費解。社會拒受我們的東西,如果我們只是為了寫來寫去彼此傳觀,或者自己玩玩,那又何必?我們豈不是在做天地間最不智的事情嗎?像我的《笠山農場》得了獎好像是很可喜,然而迄今仍不能與世見面,這一向來為了「搶救」其原稿,費盡腦汁,最初是給立法委員張道藩先生去信呼籲,前個月又向有關機關陳情,但都像水滴大海了無反應。我就不曉得它幾時能從它那漫長的無期徒刑解除苦役,重見天日。又像文心兄的《千歲檜》印書,據說還要自己賠上錢去。我們這算是何苦來呢!何不乾脆就來賣杏仁茶油炸鬼,至少還可以填飽肚子。有時我想到煩惱,就想一丟下筆桿,從此不再搞文學了。只是心中不甘,是以至今仍在留戀耳。
  是的,生活,您的感觸之深刻令我贊同,我既非有閑,也非有產,不寫則已,倘寫,倒指望它換兩碗飯吃。希望固然不大,卻非常之現實,紮穩腳步為先罷。

  抱怨得太多了,難免嚕囌,您也給我說些生活近景,聊慰我一人在鄉間的寂寥之感。
快樂

理和 上
九月十二日
寄給 鍾理和

     理和兄平安:

             小妹完全能夠理解寫作本身的虛無性,寫自己喜歡的嘛,若無知音便覺索然無味,像在無人的廳堂大聲演講,若想迎合大眾,以幾紙筆墨換得三斤大米,則又感覺心有不甘,覺得失去寫作初衷,人就是在這無窮無盡地矛盾中消耗時光,逐漸老去。

            為聊理和兄的生活苦悶,給您說一些小妹平時勞碌於工作時的一些奇觀吧,小妹在醫院上班,所見皆是因疾病而來之光怪陸離之事,其中有一令人不勝唏噓之經驗就讓小妹娓娓道來。

            醫院病床多是久病臥床之老人家,因臥床而反覆入院的不計其數,有一老嫗已高齡九十三,但卻臥床長達十二年,在這期間,她唯一的兒子可謂被這個母親消耗到了極限,療養院每月費用高昂,反覆入院的醫藥費與看護費用更是雪上加霜,更不用說要是沒有看護必須自己照顧的勞力耗神,那真是一般人不能想像,那位上了年紀的兒子早已簽署放棄治療同意書,說他殘忍嗎?小妹覺得這樣無止境的耗下去,對兒子來說更是殘忍。老嫗的病況一直上下起伏,到不了出院標準,眼見已經住院超過一個月,醫院與安養院兩邊費用壓得他喘不過氣來,那位已經當上阿公的兒子在主治醫師查訪期間,在母親的病榻之前,痛苦不堪的問醫師,能不能給他媽媽一個了斷。

            對於一個兒子、一個母親來說,這是一句多麼令人鼻酸的話語,那位先生當時的表情語調,至今深刻在我腦海,醫師當時也是嚇到了,連忙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來安撫後離開,只是可能就算已經臥床多年,對外界毫無反應、只剩呼吸與大小便功能的軀體,還是聽得到心愛獨子的話語,自此之後,病況急轉直下,過了兩天就與世長辭,令人不勝唏噓。

           本來想說些輕鬆的話題,只是上班這些日子以來,在醫院很少能有令人開 心的事情,內心的酸澀想說也不知能對誰訴說,就讓小妹隨便寫下,理和兄也就當一回軼事,看過就算了吧。

         理和兄苦惱不能出外工作一事,小妹建議不如在家種些東西,稍微勞動一下身體能保持健康,看著作物成長,也能稍微忘記生活的鬱悶,而且作物還能吃,不無小補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祝 身體健康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妹  小五
寄給 

小五君:

  感謝您與我分享工作見聞,關於疾病,我們都可以算是深悉其苦痛之人罷。我剛結束先母的葬禮,受到許多人的幫助,深自感激。先母是如何在我病情著急時暗自流淚,又是如何照料著病中的我,我是三生也無法回報的。接到您的大函,不禁深深為自己之不肖,以及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所包圍。

  記得前信您迭以家庭狀況相詢,我雖感謝您殷切關懷之情,但迄未將詳情奉告。並非有不可告人之事,而是說來話長,加之它每每令我思之心痛,不欲重予啟開,更添煩惱。肇政兄也頻頻問過此事,我一樣未予作答。但是現在為了增進相互的理解,我不能不打開這個傷心之門了。

  我十九歲,我家由屏東郡移居到隔鄰的旗山郡(現住所)來開拓山林。在那裡,我認識了一位女人,農場女工,並且愛上她。很不幸,我們都是同姓。這種愛情,在我們社會上一直被認作是一種罪惡,是不被允許的。它的性質不是條件上的,而是原則上的,這是一個道德問題。我們受到舊社會壓力之大,和為貫徹初中所付出代價之巨,是無法在這裡形容的。

  封建勢力有壓倒之勢,不容抗拒,在它下面,我是軟弱渺小,孤獨無援。如何才能讓自己在這場搏鬥裡支撐下去呢!很顯然我必須借助更有效的武器,否則敗北是注定了的。於是,我想到我兄弟對我說,也許我可以寫小說,也許我可以用我的筆!這思想把我更深地趨向文藝。由這時候起,要做作家的願望和意志漸漸在心裡堅定起來。

  我廿四歲,我隻身跑到東北,兩年後,回來把她帶走──不顧一切,不惜和父親、和家庭、和臺灣訣絕。她,便是我現在的妻。

  現在事後回想,如果當初她是另外一個女人,那麼再受到如許磨折和阻力時,也許我把她放棄了。但偏偏是同姓!偏偏舊社會的人不允許同姓的人結婚!這事倒反而是在心裡激起一種類似偏執狂的固執和倔強的意志。一直到現在,我還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明智之舉!

  旅居海外的九年間,我已經確立了自己的路線──文學,因而也就把全副精神和時間都化在修業和準備的工作上。在十分困難的情形下,我開始有作品發表,也在北平出版了一本集子:包括兩個中篇和兩個短篇。

  臺灣的光復,是我們沒有料想到的。當初,我們原抱定了誓死不回的決心出走的。這裡面,除開個人的原因外,似乎還有一點民族意識作祟。

  春天,我們雜在一群難民中間,貿貿然回到臺灣來了。起初我們留在高雄,旋又搬到我做事的一個縣立中學去。可是命運和我們作對,同年冬天,我病倒了。隔年初,辭去職務,為了養病,也為了生活,我們不得不硬著頭皮搬回鄉下──老家裡來。謝謝父親,雖然為了我,曾大大地生過氣,傷過心,卻仍還給這忤逆不孝的兒子留下一份普通過得去的財產。

  故鄉,那是我們的傷心之地,我們曾立誓永不再見到它的面,但我們到底回來了,這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。尤其是妻,她是那樣的不願意,丈夫病了,她有什麼辦法不回來呢!鄉民們全向我們不客氣地擺著難看的臉孔,這種臉孔是教人看了害怕和不舒服的。

  然而我的病不但不見好轉,後來因併發其他症狀,情形相當嚴重。我北上就醫,幾乎有兩年一直在生死邊緣上來回徘徊,有一個時期,甚至連醫生都認為無法可施了。後來借助鏈黴素之力,更借了外科治療之助(胸廓整形術:切去六根肋骨),病勢轉趨明朗,結束三年的治療,退院回家。

  三年的歲月,使我回家來時,發現我的家庭已經變得十分可怕了。第一,為了數年來的醫藥費,我的財產已經變賣一空;第二,當時九歲的我的大兒子,大概是因傳染,患上蛀骨癆(脊椎結核病),變成駝背了!

  以後的日子是傷心和懊悔的連續。妻一個婦人,為了扶養病中的丈夫,殘廢的長子,和幼小的次子,力耕三四分薄田、養豬、給人做工,由天未亮起一直做到深更。這付擔子,對她是太重了。

  打擊還不只於此。幾年後,九歲──又是九歲!──的次子,竟在一場急性支氣管肺炎,像水泡般地逝去了。它給我們夫妻直如當頭一棒。我們感到天地變色,對人生無望,而失去活下去的興趣和勇氣。我時時想到自殺,如果沒有理想和願望在支撐,我相信我已經不在這人世了。

  次兒的死,使我從未有過的對自己感到失望。這些不幸,歸根結蒂地說都是由我而起。為人丈夫,和為人父親,我都沒有盡到扶養和保護的責任。我對不起我勞苦憔悴的妻,駝背的長子,和已死的次兒。良心像一條皮鞭,日夜抽打著我,使我時刻負著痛苦的記憶。如果我是一個生意人,或者是一個農夫,那麼我的妻兒都會有更像樣的日子過

  若只限我個人說,我有理想,有希望,那麼多受些人世的挫折磨難、多嚐些痛苦,都是活該,罪有應得。但是我的妻兒是無辜的,我有什麼權力要求他們做我的替罪之羊?

  在後,我又有了一個女兒,如今七歲了,今年秋天入國校讀書。去年春天又生了一個兒子,如今已長得十分可愛,開始會叫爸爸了。那個駝背的大兒子,今年初中三年級,成績不壞,如果考得上高中,便打算讓他繼續升學。

  過去的不會再回來,壞了的不會再好,那麼讓我們重新再來一遍吧!讓我們有一個更新更好的開始!我和文友說「在家過著一邊療養一邊寫作的生活」,如今已是一種希望了。從今年年初起,我已在本鎮一家代書處做事了。我決計拾起我前此未曾盡過的做人丈夫和做人父親的責任。私人機構的報酬是微薄得可憐的,但畢竟比沒有強!合起四分薄田的收入和妻養豬所得,至少可讓我心愛的人們有兩碗飯吃,我的妻不再沒有白天黑夜的苦撐。

  好了,就此打住吧。請饒恕我說了太多的廢話。希望您不致因我一時的感慨感到嚕囌。祝
快樂

理和 上
十月三十日
寄給 鍾理和

        理和兄展信愉快:

            聽到您與疾病對抗的過程,讓小妹感到深刻的同情,小妹工作的病房正好是專門收治困難結核病的單位,日復一日看著病患們艱苦的進行療程,心中十分不好受,再次祝賀您結束那痛苦的療程,與家人團聚

          自理和兄的敘述看來,家人是您十分重視之事,一路看下來,您非常重視與敬愛您的妻子,願意為了與她共結連理,不惜離鄉背井,是啊,鄉下地方重習俗,但同姓之婚姻,倒也不是什麼罪大惡極之事,但為與之對抗,卻仍必須耗費即大的心神,理和兄能憑藉強大的毅力與對妻子的愛情走到這步田地,小妹認為這是十分了不起的事情。

          雖尚未婚,但小妹自小看著父母一路打拼至今,只為了給我們好一點的日子過,感謝之情自知難以回報,只有不時回家探訪聊表寸心,相信理和兄為了家庭的付出,您的子女必將銘記在心,來日必定回報予您。

           理和兄提到今年初開始新工作一事,小妹甚感歡喜,雖是為現實妥協,但假以時日,只要理和兄內心仍然懷抱對於創作的熱情,來日必定能夠再次執筆,寫下只有理和兄才能寫得出來的作品,但在工作之時,小妹仍想叮囑理和兄需隨時注意身體狀況,避免過度勞累,而導致宿疾復發,這對需要您的家人們來說,無疑是一個硬傷,為了您的妻子、您的子女,作為丈夫與父親,必然是想與他們相處得長久,還請多加小心,也祝福貴公子能夠學業有成,順利升學,有您的榜樣在前,將來必能成為了不起的人物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祝  順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妹 小五
寄給 

小五君:

  您的工作真是令我好奇!不知能否再請您分享一些?對您而言,看著那些苦痛掙扎,想必也不是一件易事罷,真是辛苦您了。將內心的酸楚一吐為快罷,若能為您分擔一些工作上的勞苦,那便也是我莫大的榮幸了。

  說到吾妻,我與台妹的相守,是世人所不許的,由我們相愛之日起,我們就被詛咒著了,我們雖然不服氣,抗拒一切像我加來的壓迫和阻難,可是當我們贏得了所謂勝利攜手遠颺時,我們還剩下甚麼呢,沒有!除開愛之外!我們的肉體是已經疲倦不堪,我和台妹一路從瀋陽、北平、又回到台灣,我沒能給台妹一個安息的時候,奔波而來的是我的疾病,相較於台妹我是贏弱的,她的堅強和不屈不撓的掙扎,是一女子能做到的嗎?而我們的地位卻也是無法顛倒過來的。  

  過去我在你的來信中想到,現在看了這一段文字又令我重新想起:在我以前的所有通信中,我有沒有把我的困難過份渲染,因而在我們之間造下一個錯誤的印象?特別是您對我的病、生活、困難,如此念念不忘,將是我終身感謝,並以此引為光榮的,就是從今以後,我還要您和各文友的幫忙和關照,但是使您及文友們如此難過,實是我的罪過。我的日子困難是實在,常常是今日憂明日,這個月愁下個月,特別是以前的一段時間,真有岌岌可慮之觀(我曾因此失去一個兒子),但畢竟最惡劣的日子已經安然度過來了,自那之後已稍稍舒過一口氣,以後將會更好過一點,困難也許不致就解除,但絕不會挨餓的,所以我要請您放心,也請有機會時轉告其他文友。

  不覺寫得太多了,匆此 敬祝您新年快樂

理和 敬上
十二月廿七日
寄給 鍾理和

        致理和兄

            其實在醫院內上班,遇到的事情多是讓聽者鬱悶之事,畢竟生老病死聚集之地,難過的事情,總是比開心的事情多上太多,不過小妹平日也甚少能對人闡述,若能給理和兄解解悶,也是一件好事。

            有位患者如今已辭世,她如同理和兄的公子一般,也患上蛀骨癆,只是侵蝕她的骨髓與腦部的癆病,還具有抗藥性,不是普通的鏈黴素能夠醫治,住在我們病房中的多是此種抗藥性癆病的患者,只是細菌侵犯的部位不同,多是肺部,也不時有腦部、骨髓、腸胃等等,全身器官皆有可能,要確實將體內的癆菌殺光,需要多種藥物,以及極漫長的治療時間,因為服用或施打藥物帶來的副作用,多數患者痛苦不堪,雖然形體看來無大礙,還能走動談話與他人無異,但多數人告訴我,這種難受的感覺甚至讓他們想要放棄治療,一了百了,身為照顧他們的人,同時也是將痛苦療程給予他們的劊子手,我時常對這種絕望心境啞口無言。

           這位患者年方古稀,卻因骨髓被侵蝕只能臥於床上,忍受著永無止境的背痛,就連翻身,也只能依靠旁人協助,大小便更不用說,只能仰賴旁人替她更換,但如此沒有尊嚴的生活之中,最痛苦的事情是,她仍神智清楚,當然,藥物治療的副作用也一分不少的感受到,我感覺這是一種極大的不幸,當你的世界只剩一方病床,活著,還有什麼希望呢?

           在她還能清楚說話的時候,她不只一次的告訴我她的絕望,當然,這都是在她的親屬不在病房的時候,她的子女們極孝順,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,但並不適用於這個家庭,她那對各自成家的子女,天天輪流探訪,戴著讓人呼吸困難的隔離口罩,幫著看護給她餵食翻身清潔,不時與她聊天,看她吞嚥日漸困難還得想辦法吞藥,變著方法給她煮東西吃,或買點甜的哄她開心,我總覺得這是身為一個病人最大的幸福了,你的親人們沒有因為疾病而厭棄你,人生中還能有什麼比這更幸運的事情?

              但就是這樣她才感到害怕,她告訴我,身為一個母親,最大恐懼就是拖累自己子女,她得了這病,雖不是絕症但極難治療,臥床的日子看不見盡頭,她十分明白住院治療雖有政府補助不用藥物費用,但其他的醫療所費不貲,遲早會掏空他們,在我們的對話中,她常說,她恨不得直接一頭撞死了乾脆點,讓兒女省心,也不用記掛這個老拖油瓶,我能明白她的痛苦,但我的立場卻不能讓她停止這一切,無言以對,只能握著她的手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後來她的願望成真了,在長久的副作用折磨下,她的皮膚逐漸變薄,免疫力下降之後感染不斷,身上一個個水泡破裂留下的傷口無法癒合,流著散發異味的液體,還有刺骨的痛,渾身包紮成木乃伊一樣,每天的換藥都是一場痛苦不堪的消耗戰,她終於崩潰了,某天換藥她哭著大叫她真的不想活了,為什麼要讓她這麼痛,她的女兒在一旁握著她的手流淚,說好,媽媽,我們帶妳回家,後來與主治醫師長長的家庭會議之後,醫師無奈的表示,放棄一切治療,讓虛弱不堪的她回到原本熟悉的老家,在成群的兒女子孫環繞之下,溘然長逝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又是一個讓人難過的故事對吧,理和兄,小妹想說的是,人會向他人表達自己的難過之處其實是人之常情,所有的痛苦、困惑、悲觀的想法,若是沒有訴說出來——就算是對著神像、對著虛空也罷——那份煎熬會持續不斷的折騰咬嚙著您的內心,醞釀成更大的深淵,所以不必因為曾經向誰訴苦而感到羞赧,因為對方並不會因此感到不快,互相關心乃交流之本,希望理和兄在新生活開展之餘,也不忘與小妹分享喜悅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祝 一切安好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妹  小五
寄給 

小五君:

  來信勸慰有加拳拳之情令人感泣。尤其上一封信,情溢乎詞低迴悽惻令人不忍卒讀。理和得此友情則炎涼人世亦覺溫暖得多了。承蒙小五君厚愛不斷與我來信,分享工作所聞與心中所思。病痛固然使人痛苦,但同時也讓人堅強,在這點上我是深有體會。

  但是我不應該使你如此難過,使你如此難過,實是我的罪過。我初未想到自己會無意中在你心中種下如此感傷的種子。尤其在讀到本期「通訊」中火泉兄的消息時心中愈覺不安。在大家都默默無言地忍受一切的時候為何我獨如此悲怨?難道我是一個弱者?

  有一點我要向你剖白清楚,我自三十五年一病之後健康徹底破壞,以後即無復有健康可言。過去在通信中,我雖然時常使用「病了」、「好了」的話來表明我的健康狀態,實際這是很不恰當的。在我的場合,應該使用「比較舒服」或「比較不舒服」這樣的話來表明要妥當些。而要造成這種「比較不舒服」的場面,偏偏機會很多,一陣冷風,過勞,一場小感冒,失眠……就足夠我躺下來。於是我必須盡量避免勞動,避免執筆,避免感情衝動──除開還看一點書只有安靜、安靜──。然而人畢竟還活著,頭腦依舊清醒。這就苦了,這是活受罪。家庭、生活、事業,在身邊團團轉著,但我必須閉著眼睛不管!

  在這情形之下,精神所受的苦惱遠超過身體所受者,這是作成我情緒低落的最大原因。而「比較不舒服」的時候,幾乎比「比較舒服」的時候為多,因而痛苦也就無已時了。

  病中不能多寫,就此擱筆。祝
快樂

理和 敬上
三月十七日
寄給 鍾理和

        致理和兄:

             近日天氣乍暖還寒,時雨時晴,是個容易招惹疾病的氣候,理和兄本就體弱,這個時節還是多加靜養為好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就理和兄來信所述,理和兄似乎認為人要默默承受生活帶來的苦難而不吭一聲才是美德,但小妹並不這麼認為,七情六慾乃人之本性,違背本性、摒除情緒,對一切痛苦表示木然,是很不好的行為,或許能為自身贏得堅毅不拔或是超脫度外的形象,但對於自我的發展而言,卻是一個不良的影響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君不見多少的曠世作品,都是作者在遭遇極度的苦難、悲愴與折磨後才能被創造出來的東西,這些作者們,想必是大大地擁抱了自己的負面情緒,從而將之轉換為創作能量,若是壓抑自己的情緒,木然以對,讓這些悲傷的心情如流水一般劃過身邊,那麼這些曠世鉅作必不能見於世,所以對人世間感到悲怨甚或憤怒,就另一個角度而言,都是一件好事,理和兄在如此耗心勞神的情況之下,對於自身狀況感到無力,也是能被理解的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小妹想要告訴理和兄,若是感到痛苦無助之時,就看看小妹與其他文友的書信,想想自己將來能夠寫作的模樣,或許能讓理和兄暫時忘卻軀體帶來的病痛,獲得一點正向的能量,醫療界有此一說,有著強烈信念的人,可以活得比較久,若是還能有寫點什麼東西的力氣,不妨再和小妹分享您近日的創作念頭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祝  平安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妹 小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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